江登兴自选文集  
第三辑 青春忏悔录

命如草芥
——青春忏悔录之七

  黄昏时分和叔叔到田野里挖草药。秋后的水田,水稻已经收割,开始转寒的水面下,泥鳅们正在往泥土里钻,秋风掀动秋草,露出叶片底下的白毛,田埂上还有零星的黄花点缀。久别了,我的田园,少年时光着脚丫跑过的土地。

  失去了康复的希望后,父亲回到了乡下的家。这时我们想起了草药,凭着乡村人对土地的信任,我们想,这些草药也许还有可能医好父亲,虽然这癌症连省城的大医院都没办法。

  一捆捆的草药熬成汤端到父亲面前,求生的欲望使父亲不管药汤多苦都大口吞下去。舅舅听说了个偏方,说枫果炖鹅可以治癌症,热心的舅舅就用装肥料的袋子往我粗背枫树果子。那果子在大锅里熬成黑黑的浓汤,和鹅肉一起炖,满屋顿时飘香。还有一些别的什么偏方,比如有一种海鲜拌醋,一次要拌半斤醋左右。要多难吃就有多难吃。但是父亲一听说能治他的病,就不顾一切往下吞。姑姑说我父亲吃这些苦药积极性可高了,她看出了父亲强烈的求生欲望。

  从小,我就迷信中医,心想父亲的病既然西医的外科手术治不了了,也许中医能带来奇迹。翻开从省城带回的中草药治癌大全。我自己给父亲开中药吃,我把医书上说的有治癌功能的草药一味味加起来,下大剂量。我不敢去找医生帮助配药方,因为父亲长期住院,我对医生已经有了一种恐惧心理,找医生意味着花钱。另一方面也是不相信医生愿意给我开这样的药。听说中药是很讲究搭配的,怕自己的搭配不合理,拿着药方去药店里抓药时,我故意问医生这样配药合理不合理,医生说:“从这个药方看来,这个病人病得不轻!”。

  草药是我们抓住的救命稻草。这一场病宣告了父亲的命就像稻草一样不值钱。其实岂止如此呢?命如草芥,这个流传几千年的汉语词汇包含着浓浓的苦味,中国的底层人没少尝过。下地里挖草药数月前,我还出入于特区的高楼大厦间,期待融入那流光溢彩的都市。直到厄运将我带回乡野,去品尝久违的乡野里草药那丰盛的苦味。

  父亲的病开始是这样的。他牙疼了很长时间,牙床也肿大了,但是一直没有去看医生。有一天,父亲和母亲在山上采茶,父亲摇着那个疼痛的牙齿,说要把它拨下来。母亲说:“你要是拨下来,今后我和儿子们只能靠自己了。”这句话后来成了预言。

  父亲拨下牙后血流不止。他跑了几里山路回到家里,那血还是不止,把里外两个天井都染红了。

  血止住后,父亲的牙床一直肿着,他还是没有去看医,原因很简单:怕花钱。用了几种草药不见效果,本村有一个堂兄教他用炸药去塞,堂兄是打石的,常和炸药打交道,估计过去他因为蛀牙,顺手把炸药往牙缝里一塞,那蛀虫就死了,牙也不疼了。父亲如法炮制。炸药塞进去后,父亲的病情急剧恶化,原来的牙床伤口上有白花花的肉芽往外长。

  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原来父亲的牙齿只是发炎,塞了炸药后恶化成了恶性肿瘤。还有一种是父亲的牙齿里原来就有恶性肿瘤,拨了牙齿后,肿瘤破裂了,炸药使肿瘤以爆炸性地生长。

  父亲是一个战场上下来的退伍军人,还是一个乡镇干部,儿时吃饭时还常常与我们子曰诗云一番。他怎么会出此下策?

  是因为恐惧。贫穷带来的对于治病的恐惧。

  在省城的医院里,父亲手术后突发全身疼痛,满地打滚,他央求让他从九层楼上跳下去。当CT确认父亲为癌症手术后扩散,医生要求父亲做再一次的化疗时。我们都放弃了父亲康复的希望。我们已经没有能力让父亲继续他的治疗了。

  父亲工作的镇政府本来是富裕的,但因为腐败,连工资也没有办法给干部开出。父亲住院期间,有一次母亲从省城回到家里借钱,她当然免不了去求父亲工作的镇政府,在镇政府大院里,她向党委书记央求,书记当着众人的面喝斥道:“你看你羞也不羞!”

  母亲说,反正父亲救不回来了。他这样躺在医院里,花更多的钱也无济于事,“反而欠下更多的债连累我的两个儿子!我要看活人的面,不看要死人的面了!”母亲的决定是:让父亲出院,回家!

  父亲出院时,他被切去上牙床的手术部位已经发炎。回到家里,因为大量用消炎药,炎症止住了,肿瘤却迅速地肿大起来。很快地,父亲的肿瘤开始封住他的食道,又沿着腮帮往脑门上长。怎么办呢?这时我们想到了化疗。要化疗,但农村的医院又没有药,我决定到省城里去买。化疗的药这么贵,我们买不起。刚好手头有一本化疗的书,查到了对付父亲这种T细胞淋疤癌的化疗方案,我决定把这个配方中最贵的一两种药去掉,增加其他的有效成份。这是我自己给父亲定的化疗方案!再一次风尘仆仆地赶到省城,买到了这些药,又回到家里,请我的当护士的同学给父亲注射药液,实施化疗。

  化疗的针早上打下去,刚到下午,父亲就开始失常起来,全身乱扭动,说胡话。我们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到了夜里,父亲失常得更历害了,他整夜未眠,大概一直幻觉自己正在年轻时常去包队的那个地方下乡,叫着过去熟人的名字,然后又指着床边说那是一丘水田,一定要跳到水田里去,或者要起身去很远的地方。这时候的父亲,根本没有能力起来行走,只要一起来,保证摔倒。整整一个晚上,父亲说着笑着,挥舞着手臂。因为怕他跑了,起先是一个人,后来要三个人都按不住他。只好把他的全身手脚用被子严严包起来,只让他露出头在个面。父亲挣扎到下半夜,母亲实在是受不了了,就叫我爸爸的名字,说:“你别把我的两个儿子害惨了!”

  一两天后父亲才恢复正常,对自己当时的经历,他一点印象都没有。再查医书,才知道是我在配化疗药方时,因为削减了一两种比较贵的药,就把夹竹桃的药剂量加了一倍,因为夹竹桃是很便宜的。但夹竹桃对神经是有毒性的,夹竹桃过量导致父亲的神经系统失去控制,才造成了那夜父亲的失常。

  父亲的病没有好起来,肿瘤再一次地渐渐封住父亲的咽喉,我时常在给父亲喂饭时发现,上一次吃的饭菜有一些留在肿瘤的缝隙中,已经发霉。有一天夜里,父亲吃东西时,不知是饭菜卡在了咽喉里,还是咽喉的神经过敏了,他被堵得几乎没法呼吸了,我眼见他哭嚎了一个晚上,本以为他一口气喘不过来就要结束生命了,然而父亲居然活了过来。过后还幽默地说了一句:“昨天晚上,你们差一点做了没有父亲的孩子了!”

  父亲越是到晚期肿瘤肿得越大,最后全身瘦下去,只有那个肿瘤在没完没了地疯长。

  在他生命就要抵达终点时,父亲做了他节俭的一生中一件惊人“奢侈”的事。由于长期躺在床上,加上瘦弱不堪,我们决定要给父亲买一块海绵垫。原来以为只要买半张床宽就可以了,因为这样可以省一点钱,反正父亲不久去世后就要扔了。然而这一次父亲出乎意料地表示不同意,他说:“要买整张床那么宽,反正我病成这个样子也不管你们了!”

  父亲出院时,我以为他已经命若抽丝,以为他的死期不远了。然而想不到父亲还要受到这么多的折磨。

  要是我们的经济稍微宽松一点,父亲都不会受这么大的折磨,要是我在去省城配药时,向医生请教一下,父亲也不必受这么大的折磨。穷病的人住大医院,那钱花起来就像流自己的血。当初我们带着父亲离开省城的医院时,带着胜利大逃亡的心情,我们办了出院手续。我一个一点不通医术的人为什么会荒唐地自己给父亲定化疗方案,就是由于对医院的恐惧,现在再也没有勇气去请教原来父亲的医生的。然而今天的中国,因为医疗系统的腐败和社会保障制度的不健全,有多少人得了病而得不到应有的治疗呢?我父亲以一位乡镇干部得了重病尚且如此,更遑论那些贫困的民众了。

  我们对于医疗的观念可能要变一下,医疗不仅是为了治病救人,医疗的使命还应包括,当一个人已经失去了康复的希望时,给他提供正常的治疗,使他在走向死亡的过程中尽可能地减少病痛的苦楚。而我们因为经济的困境,当父亲已经没有康复的希望时,我们选择了节约钱,至于父亲要承受的痛苦,这一切在母亲决策的天平上份量是微乎其微的。原因都是因为我们贫穷。贫瘠乡野的村不值钱,贫瘠乡野的人命也一样不值钱。

  不久前摩罗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在他的江西老家,有一个农民,在外面打工,因为得了肝癌,没有钱治。回到家里后,先是病人的妻子自杀了,接着病人也死了,留下两个四五岁的小孩,由他们年迈的祖母抚养。摩罗显然因为此事心中不安,一直在找机会为这两个小孩做点事。

  很久以前,也是在乡下,我在乡政府大院里,曾见到一个老大娘向旁人述说一个故事,大概是他的儿媳妇还是谁病了,医生开了药方,到交费窗口时,因为身上少两分钱,硬是抓不到药。“厘钱压倒英雄汉!”我年幼的心里马下想起了奶奶老是挂在嘴边的这一句话。

  今天写下这一切,这一切与我的信仰的什么关系呢?我扪心自问。于是想到一个故事:有一个律法师问耶稣:“谁是我的邻舍呢?”耶稣用一个故事回答他说:“有一个人从耶路撒冷下耶利哥去,落在强盗手中。他们剥去他的衣裳,把他打个半死,就丢下他走了。偶然有一个祭司从这条路下来,看见他,就从那边过去了。又有一个利未人来到这地方,看见他,也照样从那边过去了。惟有一个撒玛利亚人行路来到那里,看见他,就动了慈心,上前用油和酒倒在他的伤处,包裹好了,扶他骑上自己的牲口,带到店里去照应他。第二天,拿出二钱银子来交给店主说:‘你且照应他,此外所费用的,我回来必还你。’”“你想,”耶稣反问道:“这三个人哪一个是落在强盗手中的(人的)邻舍呢?”“是怜悯他的。”律法师回答说。耶稣说:“你也照样去行吧”。(圣经《路加福音》10章29-37节)

  我仿佛看见耶稣温柔的眼神,也仿佛听见他轻轻地回说:“你也照着去行吧!”很长时间了,我在神学里寻找对于上帝更深的了解,也祷告我们的国家能有信仰的自由,让更多的人有机会听到福音。我发现自己错了,基督教的救主要我们去寻找的是那些在痛苦与无助中的人,他要我们有感受于他们的痛苦,并且去参与他们的痛苦,对他们付出细心的关怀,就像那个撒玛利亚人所做的。

  不是吗?耶稣在传道生涯一开始的时候就说:“请灵在我的身上,因为他用膏膏我,叫我传福音给贫穷的人;差遣我报告:被掳的得释放,瞎眼的得看见,叫那受压制的得自由。报告上帝悦纳人的禧年。”(圣经《路加福音》4章18-19节)这样看来,哪里有痛苦、贫穷和不公义,哪里就应该有耶稣的跟随者的身影。

  中国需要耶稣基督,因为中国有苦难。我们的信仰要我们去寻找的是那些在苦难中的人们,而他们的心灵是环境政策无法禁闭的。我写下一点痛苦的记忆,自己也得到提醒,我原是来自那命如草芥的乡野,并且我应该关注那命如草芥的人们,不管是在城市还是在乡野。

初稿于2002年4月,修改于2003年4月29日,5月26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