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谁的脚印?好像还很新鲜!”昨夜方下了豪雨,山里的小径湿漉漉的,软泥上嵌下的脚印包显得赫然清皙。 这是科罗拉多泉的山中,我们是由美国各地飞来这五千尺的高地上开会,临时趁中间空档结伴出游的。山路蜿延狭窄,苏珊在前开路,我在后拿了张地图一路研究。 开会之处很现代,在群山环裹的山谷之内,处处是小桥、流水、碧草如茵。住宿在设备齐全的套房,品尝着侍者捧出的佳肴美馔,开会之外的休闲更提供有高尔夫球场、健身房、与跑步的小运动场。天天在群山温柔的俯视下笑谈文章,山变得可亲可爱,人也跟着雍容洒然。上山的我们,便是揣怀着这种现代文明的优闲,踏入大自然的。 这会儿骤然,我们由山色饱览中顷间醉醒,瞪着那几个神秘的脚印问:这会是谁的?是谁,捷足先登,走在我们前面?苏珊上前,把脚放上去比了一下,圆墩墩,比她的脚短,但宽大。 “不管是谁的,这个人可是光着脚上山的!”瞪着苏珊的球鞋,我不自觉抖了一下。 苏珊呆呆地回头,凉飕飕地吐出了一句:“熊,可是不用穿鞋的--” 没错,是熊!一经证实,二人挤成一堆。我脑中一下抽出多年前读者文摘上一篇熊吃人的文章,细节还历历如绘。 “不会吧!若真有熊,会场怎么会发张地图给我们,随便我们走?”凡事讲理的我犹自挣扎。 “我好像听到他们建议不管去哪,都要两个人以上结伴同行,大概就是为着这种状况吧?”苏珊已挤到我身后说。 “是嘛?若真有熊,两个人可派什么大用?是叫一个人在前去绊它,好让另一个去喊‘救命’?”我失笑,却发现自己在前,正是当饵的理想对象,便也往后挤。 “等等!我听说有种熊是会吃人的,一定要跑,另一种是不吃人的,就绝不能跑,跑了它反而会追上来。”苏珊说。 “那怎么分辨是哪一种?”追根究底,我问。 苏珊灰蓝的眼珠盯着我说:“当它一站起来,整个块头黑压压比你高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一阵凉风袭来,炎炎夏日,二人却瑟缩,新鲜的脚印历历在目,似还冒着体温。 “那就别等它来了吧!咱们快走!”我总算讲了句聪明话。二人马上转身跑,完全没有了上山时那份雅兴的从容。 平安下了山,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与上百人坐在垂着水晶吊灯的大会厅里,人不知为何又茁壮、自信起来,觉得天下没有什么不能。四面墙上多巨形玻璃窗,随时举目,那一波波的棱线,似一个个抛送的邀请手势,让人心头隐隐发痒。 科罗拉多泉的山,面貌很特别。它有类似犹它州内出名的绯红色巨岩,但却没有犹它州触目尽皆怪石的裸秃,与顶天立地的荒凉。此地的山线是平和中跳着锐音,一片敦厚浓绿的崇山前,矗立着有如夕照般血红的峻岭,一柱柱擎天似教堂的尖顶,长长伸向天际膜拜、称颂。难怪近处的国家公园便被取名:“众神之园(Garden of Gods)”, 真是美得叫人心醉呢! 光是远观,我绝不甘。人定胜天,熊算什么?次日,我便又苦苦游说人和我去爬山看众神之园。好不容易我日裔美籍的室友拿俄米答应和我同行。 我特别选那树矮视界宽广的小径,好眼观四方,耳听八方,确保没有骤然冒出的意外。拿俄米的身材是典型日本式的娇小,出发还没多久,便气喘嘘嘘地落在我身后。风和日丽中,我三、两步神勇的攀上了石头山顶延伸出去的悬崖,鸟瞰下去,一边 是罗拉多泉全市市景,另一边则是众神之园中之一角,有一砖红色巨石静矗,酷似一对跪地相吻的骆驼,煞是好看。 沐在日光下享受着“我欲乘风归去”之感,我飘飘欲仙地摧着拿俄米快点上来帮我照相。几步之遥她犹疑着,以为是山高,氧气稀薄,她在那小憩喘口气呢!一会儿,她谨慎地盯着我们之间的石缝说:“我想我还是不上来了……” “才差两步,不上来多可惜?这里漂亮的要命!来!我拉你!” 正欲俯身时,拿俄米忽然沉声低喊:“别动!有蛇!” 我全身一下僵住。顺着她的眼光移,发现是她看得见,而我望不见的石缝角度中,藏着一个隐形的敌人。 “蛇不是都在草里的么?怎么会……?”凡事要求合理的我毛病又犯了。 “它可能是在石头上晒太阳……?”拿俄米很人情味的猜测。 此时,风中一串串小铃声清清楚楚的传来。我心吊了起来,“别告诉我,是--条响尾蛇?” 她无奈地点了下头,眼光动都不动。但又想试着安慰我:“但它很小,是小Baby那种。” 我腿一下软了。老天!真是要命!我不知从谁那听过,响尾蛇是愈小愈毒!身前有蛇,身后则是千尺高的悬崖,望着森然谷底,我自忖:天亡我也!我从来便不爱看武侠小说,尤其是那面临追兵,被迫反身纵跳下谷,后又绝处逢生的那一套……。 进退不得,只好拿下背上的照相机,轻轻掷给她,“还是麻烦你照两张相吧!” 抱着从容就“义”的心情,以天地为背景,苦笑了两张很有可能成为“遗照”的照片。耳朵却一直是竖着的,偏偏四下寂寥,不再闻声。可怕,蛇若直直逼近又当如何? 忽闻拿俄米轻声摧促:“好了,它走了,快下来,快!” 我连忙手脚并用地“爬”下去,像只受了惊吓的兽,脚不择步。回去的路上完全失去了来时的神勇,想到有小小子便必有娘,所过之处只觉危机四伏,充满了恐惧与狼狈。 下了山,方在会场听说前一天,已有人在众神之园中被一条响尾蛇给咬伤了。我气一凛,转头望山,天色已变,夏季午后的季雨将至,山的上身被层层谲异乌云给围裹,只露出一张似印地安酋长迎雾而立的脸,坚毅沉着中透着随时反扑的杀机。山,好似并不欢迎文明的侵略? 当晚,我弃诗歌朗颂的聚会,一人面“壁”思“过”。那是由几座峭壁圈围出的半圆形广场,被取名“露天剧场”。山中空气清澄,星光肆意怒放,夜黑而并不暗,微带亮光的黑幕前勾划出一座座□□的山影,黑黝黝,气势沉默地屹立,因着近,似直逼眼前。怯怯坐在巨石上的我,生平第一次这么接近“苍凉”,哦!竟叫人想逃。 少女时曾梦想过能遗世独居,但现一旦面对天地悠悠,心中最渴望的还是“人烟”! 我发现当剥除了层层人世,与大自然裸裎以对之时,并不真能作到浑然忘我,反而处处皆是我,而且是一个脆弱、恐慌、深怕被大自然吞没的我。一个自己从未接触过的,我。 一向,自以为艺虽不高,但胆大!天下虽大,江湖虽然险恶,却没有我不敢去之处。 曾经,日日开过黑人往车窗上吐口水,妓女在街头公然挑逗的红灯区;也曾住饼夜夜警车、救护车呼啸而过,公寓门上贴着停车场开枪抢劫的凶手悬赏告示之处……那些时候,好似已习惯了生活在“枪林弹雨”之中,抓到了只要“随时谨慎,但无需惊慌”的原则,便可进退自如,全没这几日面对蛮荒时的手足无措。 以色列人曾因惧怕上帝在西乃山透着雷电声光对他们说话,会遭致死亡,要求摩西传话给上帝,求他不要再直接与他们对话,上帝怜悯他们的小信,答应了,说:“你去对他们说:你们回帐棚去吧!” 是待在“帐棚”里太久了么?一旦出了帐棚,我,竟会害怕?像是被缴掉了械,剥夺了我所有熟悉的语言与游戏规则,我被迫面对的是不定、是陌生,我被迫面对的,更是我自己。天不老,地不荒,提醒了我的短暂;山高水深,又框出了我的渺小。潜伏其中的生命,威胁了我的存在,而现在,天地间那份荒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独沧然而泪下”的“独”,竟是如此叫人软弱的一件事! 走出帐棚,面对天地,会让人有无所遁身之恐,那么,若天地全皆废去,人必须跃入宇宙,与造物主直敞敞地袒裎相对时,又当如何安身?齐克果说人对造物主的信心,必须靠跳跃;厨川白村则说文学,应能作出心灵自由的冒险。想来,心要能“跳跃”,灵要肯“冒险”,是人在生命中突围最关键的一步吧! 蓦地,银银月光下,一只银白似狗的动物悄悄地由我面前走过,如幽灵般无声无息。。当它走至我斜前方时,忽然驻足,回首看我。尖尖地双耳,毛大的尾巴,使我肯定了这是只狐狸!我汗毛竖起,全身在它的眼光下冻凝。那双眼在望什么呢?眼后的脑袋里又在想什么呢? 我们互睽半晌,它在月光下的眼,黝黑发亮,并不见窥伺、攻击。脉脉流动在我们之间的,是野性的次序与祥和。一会儿,它又继续调头前行,消失在草丛之中。悠悠地,我轻轻吐出一口气。 那夜,我经历了信心上的冒险,与心灵的跳跃--我终于走出了帐棚,回应了野性的呼唤。 隔日,我和另一位会友安去登山。这次的小径是延着溪水往上爬,中间还得数度涉溪。安是我少见不善爬山涉水的外国人,又怕高又怕水,一路都是我牵着扶着。一次,当我们正踩石过溪时,她忽然兴奋地指着溪水边问:“那是什么?那是不是竹子?” 我未朝那头望,只低头迟疑地看着自己脚下,望着一条细细长长,翠绿晶莹到发光的线,缓缓溜溜地滑入水中。应是青竹丝了!我暗忖。噤声,是怕惊扰了蛇,它是主,我们才是客。 好一会儿,我方抬头应声,“小心弄湿!”把若无所觉的她,给扶过了水。 再行,也无风雨也无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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