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有些角落不堪揭露。然而,即使掩面,不安却仍潜藏心底,每梦必惊。 直至走到生命某一阶段,一个、又一个女人由身边走过。惊鸿一瞥中,捕捉到她们生命上演的,正是我不敢深思,属于生命最底层的恐惧,一个女人的丧偶之痛。 于是,不再逃避。我站定,回首,细细凝视…… 印象中的婆婆,能干、厉害。未见面前便常听外子说婆婆教育虽受得不高,但脑筋清楚。一生日子过得清苦,曾有段时候家中是靠卖面条为生。那时眷村邻居赊账是常事,拿几斤乾面条、几斤湿面条,付清时又用几斤公家发的面粉来抵,抵不完,多余的面粉便留在那日后再慢慢换面条等等......交易纷杂,却从未用过一本账本。所有大小账目全记在她一个人脑里,一条不乱。 又因婆婆结婚早,十四岁嫁给大她十六岁的公公,十六岁生长子,在眷村中,她比其他作母亲的来得资深。所以许多年轻妇女会上门,讨教育婴问题,有时也会请婆婆定酌家务事,平息家庭纠纷。一辈子做人热呼、又急公好义,因此村中人赋与她“保长”的绰号。 初见时,就觉得婆婆望来是个“人物”,走在村间道路,抬头仰面,一步一踱,从容不迫。立于家门口,抬头吆喝楼上两个外孙睡觉,声势惊人。牵着我这刚过门的媳妇,绕着村子散步,一一指认人家,又好似眷村就是她的地盘,是她叱吒一生的地方。 一生生活全绕着家转,一手带大四个孩子,又亲手拖大六个孙子女外孙子女。间中还做手工业帮忙家计。如此能干的婆婆,至公公过世,一生却忽然塌陷。 那真是让人想不到的事。终其一生婆婆都活得虎虎生风,公公一走,才六十出头的婆婆身体骤然兵败如山倒,一个毛病接一个毛病出现:糖尿病、心脏病、膝盖退化、肾衰竭......几年来进院又出院。都说是过去婆婆太照顾公公而忽略了自身健康,但我却觉得自公公过世,婆婆好似顿然失去了生活的“桩脚”,活着只似在生活中漂浮,在永远回不去的回忆中流放。她活得渐无生机。 虽然与公公一起五十年,看来是怨多过喜,讲讲也还常会掉泪:“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但至少,与公公生活在一起已是习惯,五十年来从未分离一日的习惯。如今,她习以为常的生活操作,一旦失了对象,对她任何有意义的事物也似全被割断了,痛苦直逼“断瘾”。 而生活惯了眷村的鸡犬相闻,也使她无法迁出住入城市中的儿女家,过成天空守一屋,就盼儿孙下班放学的生活。所以每被接去同住,必吵着回家。但在自己老家,她也无所适从。平常除了打点小麻将就没啥嗜好。但眷村已日渐老化,凋的凋、离的离,串门机会日益减少。留在家里电视看不下、书无心碰、一人烧饭打不起劲儿,成天室内晃,就与公公的牌位相对。 渐渐,婆婆开始有事没事都拉了张小凳儿坐门口。由黑黝黝的室内往外张望,日光下,人声狗吠娃儿哭,由另一个时空遥遥传来。有时,她倚着门昏昏睡去,醒来,仍呆视尘世,今昨不分。一天比一天,她昏睡比清醒的时候多,脑筋也日渐昏蒙,上一刻讲过的事,下一刻记忆全无。终于,医生诊断婆婆有老人疑呆症的症象。 几年来四个儿女轮流请假回家看护,疲于奔命,都挽回不了她生命的流失。看到这现象,我提醒外子:“要心里有点准备,婆婆现只是拖着。”他点头,心知肚明,但仍想尽力,“总要在她还有点记忆时,建立共同的回忆啊!”但不管谁在身边,她仍一凳坐门口,似一无意中被羁留大地的旅客,被迫停留囚禁的地方,活的无形无体。 这一飘泊大地的影子,终于在今年九月,离开我们,如飞而去。 但正确点说,婆婆离开我们应是于七年前,公公过世的时候。 算是一种惊吓,在美东一超级市场遇到久不见面的莉莎,第一句话便是:“我先生三个月前过世了!”是心脏病!事先毫无症兆。因和我年龄相近,好像死神刚叩敲了隔避之门,听了特别心惊。 过去对莉莎的认识是一头长发,圆圆的眼,柔柔的声音,一撇嘴便笑出一脸的甜美。一个女性味十足的女人。我知她与先生感情很好,每早上班必亲送至门口。常被我取笑:“这哪像夫妻?两个孩子都这么大了,还这么难舍难分!” 如今遇这打击,想必是很致命的打击。果然,她受不了在原来房子里,走哪转哪都是先生的影子,很短时间内便卖了房子,搬到另一城镇。先生的衣服、照片等什物捐的捐,毁的毁,不惜一切想抹尽所有先生的遗迹。 但她想除去、抹尽的影子,却是孩子死命想抓住的父亲回忆。在匆促处理遗物的过程,儿子偷抢回一件父亲的大衣,再热的天,冒着汗也要穿。女儿则抢救一些父亲的照片、录影带,藏着,不敢让她知道。日后,更不停的在“为何搬家?”、“为何要把爸爸东西送掉?我也可以用、我也可以穿!”等事上与母亲履起冲突。 每和我通电话,莉莎谈谈必掉泪:“孩子实在不懂大人的感情,他们哪晓得我睹物思人的那种伤心痛绝的痛?”孩子真是不懂。但她也不能了解孩子已失去了父亲,搬家、换学校、换同学,连带着把他们童年的根、熟悉的生长环境也一起挖掉了。他们争吵是变相的忧伤表示,忧伤他们再也回不去的从前。 “莫非,我劝你,夫妻感情还是不要太好,免得分开时太痛苦!”莉莎常在电话上带泪对我说出亲身经历,说的我惊心动魄,提醒了我中国人常讲的“恩爱夫妻不到头”。是啊!只要是人,总有个先走后去的次序。夫妻感情若好,怕是会比只是“习惯在一起”的夫妻更有切肤之痛吧! 然而我看到莉莎的痛苦,却不只是“二人结为一体”后,硬被挖掉一块肉的痛,她与孩子生活也几近乎瘫痪。事先没有保人寿险(总是因为年轻,想不到),赚钱大梁一倒,生活马上成问题。而孩子过去是循先生教养方式,要什么买什么。没有权威的她,不只对青少年孩子的需索无度难过,觉得孩子真不懂事。碰到为孩子办不到的事,又常被孩子怨:“妈没有爸爸疼我们!” 生活琐事且一件件当头砸下。一向先生负责的各样帐单、报税,她因英文不好,每收到都是一次惊吓。孩子学校功课也因语文问题,她无力辅助。原来喜欢持家烧饭的,现饭无心烧、家无心整,孩子在她失魂落魄的一年里,规矩全失,渐成为问题学生。 一年后,再去东岸看她。一见面我心一沉,她素面黑衣,全身透出的仍是“孤寡”的寒气,时间尚未把她带出忧伤。她依然一开口便成泪人的说:“我真希望走的人是我,现留下我一点用处都没有!每天我都活得像个行尸走肉。我家,现也早已是个『问题家庭』了!” 旁观她与儿女间的冲突,我瞿然发现原本温柔甜美的她,现脾气愈吵愈暴戾,整个似变了一个人。抽了口气,我想孩子不只是失去了爸爸,似乎也失去了熟悉的妈。实在是想不到呀!原本和和乐乐的一个家,只因一个人的去世,缺了一角,便全碎不成形。看了让人感慨万千。 但也会忍不住想:是人常经不起苦难撩拨,一击就碎?还是苦难会为人揭露一些原本就隐藏的问题?一个女人拥有太多的爱,有时也许未必是福?太多的爱,会残障我们生活的能力,也会使“失去”成为钜大的缺口。似由生命巅峰往下走,每一步下坡,都在悼念生命中的损失。看了让外人心疼也心急。 接到电话,知道J的先生骤然过世,是在半夜。初时还以为听错了,那样一个生龙活虎,天天活跃在运动场上,连感冒都难有的人。我们几乎每周见面,教会小组讨论,他还坐在与我一桌之隔。怎么会?就在他最爱的篮球场上,被球一绊,心脏病发而去。 在医院里,J红着眼对气息全无的先生说:“起来!起来!你跟我回家去!”旁边人全不忍卒听。 后几天去家里陪她,她也是讲讲落泪:“他是那种你打个喷嚏,就会去为你拿外套的先生,在这世上,我再到哪去找能这样了解照顾我的人,孩子不能,父母也不能!”朋友自是更不可能,坐在一边,我深感到语言无力。 但那段陪伴时候,我发现J哭诉中最常反复的是:“上帝给我这个功课实在太大了!”很奇怪她没有用“打击”或“剥夺”两字,反而用“功课”?至少,她并未因此苦难与上帝翻脸成仇。 短短两三个月后,又意外发现J开始打扮得头脸整齐,回到生活轨道,工作岗位。这是很不容易的事,因我知人在忧伤哀悼之时,有时连举手梳个头,都会觉得没力气。 “是信仰么?是信仰给你走过来的力量?”有次我问。 “信仰是一个原因,在我最痛苦难过的时候,心底深处想到他现已在天堂,和主耶稣在一起,就有一种很难解释的平安浮出来!也因为发现生命的主权,不在我手里,在上帝手里,不得不顺服。”这是平常信徒皆熟知的道理,但用亲身经历火炼一回再来说,有让人迷惑又震撼的地方。 她又说:“我也不断提醒自己,不要自怜!如果我老不站起,儿女还要安慰我,他们也有他们的丧父之痛啊!” 不自怜?几个女人可以做到?但这却是收拾自己站起来的重要开始。我亲眼看到J一点点回到朋友圈里。那需要相当大的意志与勇气,因为社交身份已变,她现必须以个人身份,在我们多为夫妇同行的团体里,重新为自己定位。面对生人,一开口交待自己,也得用许多力气逼回自己的热泪。我知她心里的恐惧,也目睹她两年来勉为其难的努力,但现她已可在人群中渐得释放。 而且,不论在家里对儿女,或在我们朋友之中,她也并不避讳提到先生种种。当我们讨论夫妻相处之道时,她也开口分享经验,好像这弟兄仍活在我们当中。她说:“也不能老躲着不说,假装他从来不存在吧!那样更痛!”虽然初时她每提掉泪,但却让我们参与了她的忧伤。也好似禁忌一解,我们之间无需老绕着说些不关痛痒的话,讲不到核心。 渐渐我发现,述说前人,比封死记忆,更能医治伤痛。而且生命结束,实不代表爱亦停止。在述说中,一个人的生命得以跨过死亡,继续生鲜地活在我们心中。 然而最让我咀嚼的,还是“不自怜!”我知那必须有坚强的内在组合才能做到。但这绝非事到临头,可以凌空抓下的盾牌,而是长年内在价值观与自我的建立。我都不确定自己可以做到,但有这样的朋友真好,只要有事,她会是我选择哭泣的肩膀。 初次见莎玲娜,是在新墨西哥的一个文学艺术会议上。当时初照面,就觉她和我一样,是西化了。因为她的打扮,旅行时的轻衣便鞋。也因她的气质,大方开朗,见了我开口便打招呼。但说的是英文,并未因我们俩是这会议中唯二的中国人而特别说国语。 后来大会展览一些与会人士在会议中完成的画作,有一幅“鬼农庄(Ghost Ranch)”,是著名女画家Georgia O’Keeffe也很喜欢在那写生的地方。那幅画油彩淋漓,气势磅礴,有人当场便要出价。结果正是莎玲娜的画作。她婉拒了,笑说:“刚画好的画,就像刚出生的孩子,我还想在怀里抱一下!” 看她笔触不凡,知道是多年在画的人。交谈后,发现她常旅行作画,来此地前,才在巴黎和人合租间公寓画了半年。此地耽一星期后,她又要转至美国中西部画两个月,而她的家是在加拿大。这样的吉甫赛生活方式,使我对她的家庭状况十分好奇。 “我是个寡妇!三十九岁便丧夫了!”从没听过人这样自我介绍,让人心惊肉跳的“寡妇”两字,初次听来不像咒咀的脏话。原来,她丈夫本是医生,四十出头得肝癌过世,留下尚在小学的一子一女。她一肩独挑,二十年,把孩子带大,现皆已就业、成家,各有天地。而她一人独居加拿大,便投身艺术,边学边画,现已到开画展的水准。 但“守寡”两字,老让人觉得是抱残守缺。可不知为何,她的二十年守寡,却不在她身上遗留任何缺憾的痕迹。每日画毕,晚上便换下画衫,穿上艺术风味十足的衣饰,周旋人间谈笑风生。我远远静观她穿的有色彩,笑的有色彩,当然,生活中也全是色彩,好一个完全活出生命色彩的女人,比有些已婚女人活得还要灿烂! 但一个女性在异乡长期云游四海,总是有点不平常。我许多女性朋友,都是恋家女人,根本不愿一人混在陌生人中旅行,尤其在外国人中,机上、餐馆里皆不知如何自处。而我,虽然每年都会因开会一人远走他乡一、二回,独住旅馆、独自出入一些场所,并不困扰我。但我知自己的敢于远□,是因心知有一可回去的定点,那定点是次次出航的座标。否则生命茫茫,任何好风好景对我都成了流离失所之地,会老在“漂流”感中失魂落魄。所以一日我们共餐,我问到她,她说: “漫无目标的游走,我也会感到失落。所以每一步旅程,我都设有一目标,要学到什么,画到哪种地步。当我顺着目标行时,自然而然就又往前迈了一程!” 她在说她学画的历程,但我听了,心中一点什么微光却在跳动。原来生命只要有目标,哪怕是小小的一寸成长学习的标竿,都使人有再往前走下去的依据与力量。 我恍觉包括我在内的一般女人,多是用所爱之人做生命的定点,为之生,为之转。眼光、心思跳不出,也没想到外面还有一更大的世界。而莎玲娜却在丧失所爱后,得赤裸裸自我独对,不得不重新找生命的参考点,开始往前看,因而有了比我们更长、更远的视野。 也曾听到女人因离婚,而被迫抽离熟悉的生活框架后,反而找到自我,把自我吹现了形。好似女人一旦失偶,不论是离婚或丈夫过世,皆成了测试女人多少斤两的“关口”。所有过去累积的生活能力、经验、价值观与信仰,全在此时被一把火烧过,内在呈现的是《圣经》上所说的“金银宝石”,还是“草木禾 ”?昭然若揭。 那是女人的一个严苛考验。但是否一定要等至与所爱分离,刨心裂骨之时,才能测知呢? 向绝处斟酌自己,斟酌自己的生存力量与生命参考点,应是我们女人不断在内心的锤击。望着莎玲娜手里晃着一杯晶莹剔透的香槟,在人群中亭亭玉立,目光流转,投射了一个令人向往的可能。 向绝处斟酌自己,我提醒自己。 Teresina Che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