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风水观念源远流长，古代每朝开国帝王往往都有神乎其神的风水宝地的传说。汉高祖刘邦，据《史记》记载，是因其母亲被龙强行交合而生，可能那时候中国人风水崇拜还没有广泛流行。而那以前的春秋战国乃至更远古的时代，人们还保持着对上天的敬虔，风水、相术、算命等没有后来那么流行，所以活得特别自由、舒展，文明也是光天耀地的。

　　毛泽东是中国二十世纪的一大人物，由于他的成功，他的祖坟的传说也变得一样的神乎其神，这些传说以他的祖父的坟地为主，也兼及他父母的坟地，而韶山一带的山川也沾了光。1991年，我父亲党校的一个同学去韶山，他对风水比较在行，韶山之行他是带了看风水和罗盘和风水书去的（这本书很可能是民间的手抄本，俗称“龙经”）。据他说，毛泽东的祖坟是一个“虎墓”。“虎墓”者，其地山形似虎也，而且那是一只“出林虎”，威风凛凛，两道山岭似老虎的左右爪，说虎头的对面是一个大“煞”，“煞”在风水中是指对面山形空破，本为败亡之兆，但是毛氏祖坟则是应了物极必反的道理，大破反而大吉。我父亲的这位同学且据“龙经”用八卦定位，说此地葬后“绝一二两房，三子为帝”。后来我查明毛泽东身前确实有两位哥哥，都夭折了。但是，这样的判断，我怀疑是风水先生当了事后诸葛亮。不知道已故的主席如果知道自己的一名党员干部去给自己的祖坟看风水，且称自己为“帝”，将有何感想？

　　中学年代我还读过这样一则故事，蒋介石打不败毛泽东，曾指使军阀何键去炸毛氏祖坟，但是，毛的祖坟被他的韶山乡亲掩藏起来了。似乎一场牺牲了数千万生命，决定中国命运的战争的胜负就系于一块坟地了。蒋介石早年比较迷信，他很可能真这么干过，因为他对自己母亲的坟地十分讲究，把此看作自己的成败所系。而他死后硬是停尸阳明山不下葬，有两种可能，一是他昔日在大陆已拜高人寻得好地，只因暂时不得其便，只等将来；二是蒋介石氏晚年已醒悟悔改，他的“不葬”，如《圣经》中约瑟为自己的骸骨留下遗命，提到以色列人将来要出埃及，要子孙把自己的遗骨带回去。蒋是否也凭信心看到自己的骸骨“出台湾”的那一天，那就不得而知了！

　　由于中国人根深蒂固地认为人生的成败系于风水，有很多人祖上没有好风水，因此而自卑，不思进取。乃至于今日，国内正式出版的朱容基总理的传记，也要把他母亲的坟墓好好写一番。根据几年前出版的《朱容基传》记载，前几年朱总理整顿金融市场、整治腐败，得罪了既得利益者，有人去炸他母亲的坟墓，结果把他姨妈的坟墓炸了。还有人特意描绘朱容基的先祖朱元璋及明王朝坟墓的奇迹。我想朱大概不会相信这一切，但因改革而导致母亲坟墓险些被炸，也让一个未出生即丧父的人心寒了。

　　这里讲一则我的先祖与风水的故事。我的先祖是客家人，他们似乎有着永远向前、开疆拓土的气概。每到一处蛮荒之地垦殖，生下几个孩子，当孩子长大后，他们就会把他们打发出去，去开拓更新的地方，而不留恋老地方好不容易刚刚得来的安适。在野兽出没、盗匪横行的古代，为安全起见，本应是聚族而居，尽量避免分散的。这样一种为了开拓更多未开发土地，把子孙像蒲公英一样撒出去，为了繁衍更多人口的精神是中国式的拓荒者精神，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美国西部牛仔的气概？

　　开拓了我现在故乡那个村庄的始祖年纪老迈，与列祖一样归于尘土。南方人死后第一次叫埋，只是把尸体简单埋入土中；待肉身朽尽，又把棺材中的骨头取出来，放在坛子内，放入墓中，这第二次叫“葬”，它对坟墓的风水更讲究，仪式更排砀，花费也更大。传说，当我的那个祖先归于尘土几年后，后人要为他开山造墓，晚上祖先托梦，说他的孩子们挖的地方不对，他在梦中指示要往“白猴精”蹲的地方挖。第二天后人又上山，只见密林老藤，哪里有白猴精呢？这时在荒草灌木丛中有白烟升起，大家扒开荒草，原来是头发雪白的老风水先生蹲在里边抽烟，而那里地上的草已经给他蹲得一片光滑了。风水先生忙问：“叫你们挖，你们为什么不挖了？”大家说：“我们要在这里挖！”

　　我们家乡古时有一个阶层专门给了看风水的，叫风水先生，他到一家后便住下来，人家要给他顿顿好酒好肉，少则半载，多则数年，直到侍候得风水先生满意时，他才会把“正穴好地”指示你。我祖先请的风水先生显然没有指示他们“正穴好地”，而他蹲的地方才是。

　　十年前，为了我考上重点中学，我与父亲曾到此地祭祖，那个山坳恐怕已有上千个坟墓，大的数百平米，小的在夹缝中只有几尺宽，朝向不一、形状各异，几百年来有多少风水先生手端罗盘在死者家属的前呼后拥下曾驾临此山，几百年来多少人把自己的先人埋葬在这里为了分一份好风水，把自己的信心寄托在这乱坟成堆的山坳。当他们成功时，他们会庆幸这里的风水，当他们失败与不幸时，他们埋怨这里的风水。以致，我，一个二十世纪末的少年，当考上高中时也到这里感谢祖先，乞求他们的亡魂引领我能考上大学，高官厚禄。

　　由于我们的祖坟在这里是第一个，传说特别好。前几年族人从坟中掏出了八、九个罐子，里面装着骨灰或骨骼。原来是有人为了沾这里“风水”的光，把自己先人的骨头偷偷从各个缝里塞进了我先祖的坟墓。不知我的先祖，那个三百年前勇敢的拓荒者会不会和这些来自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打架，就像当年他对付盗匪一样？

　　我的曾祖父二十岁去世，那时我爷爷出生才六个月，当曾祖父守寡直到花甲之年才有能力为她早夭的丈夫造墓时，找遍山野，再也记不得我曾祖父的埋葬地了，于是只好用红纸写了曾祖父的出生和去世的时辰，加上“七宝”——大米、黄豆等七种谷物——代表逝者的身体安葬了。曾祖父的一个兄弟的棺材挖出来时，尸体居然没有全部朽坏，因此只好用铁器把骨骼一根根剃下来，我那历尽沧桑的曾祖母看这场景在旁边哭得天昏地暗。后来人们又说那尸体不能朽坏的地方风水特好，我们也为这事可惜。

　　我爷爷在我父亲九岁、我叔叔七岁时去世，当奶奶的几个孩子长大成人时，含辛茹苦的奶奶决定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给我爷爷造坟。所选的坟地在一个高山之颠的盆地里，那地方有一个缺陷，就是坟地右边的山脉断掉了，用风水术语叫“虎砂断肩”，要绝第三房的。而我父亲刚好是第三个儿子。年轻气盛的父亲说，只要兄弟能平安，他可以远走他乡（风水迷信认为，风水不好时可以远走他乡来躲避。）果然，在老挝战争打响，毛主席发表“五二零”声明后，父亲拖着大炮上战场去了。乡邻中有见识的人对我奶奶说：“你儿子做小鸟也飞不回福建了！”奶奶就会在去取地瓜米的时候在又黑又暗的仓房里哭得昏死过去，或在晚霞从西天褪去，黑暗即将笼罩大地时，爬上山岗，面对着越南方向的天空痛哭。她生前的一个宿愿就是要把她自己埋葬在一个风水对我爸爸有利的地方，来弥补因为我爷爷的埋葬可能给我爸爸造成的损害。在幽暗的中国，有这样一个母亲，她希望通过埋葬自己来拯救她的儿子，她是我的奶奶；后来又有一个母亲，她迫切希望杀死自己来挽回她的儿子，那是我的母亲！

　　吾乡人中对风水是十分迷信与崇拜的，有“造墓专业户”的人，家中贫困，于是梦寐以求有一处好坟地能改变命运，当他把先人骨骼埋在一个地方后，发现命运并没有改变，或者竟更坏了，他就会去把它挖出来，埋到新地方去，及到发现了风水“更好”的地方，那先人的骨骼又会再一次被刨出来。

　　迷信如我的一个舅舅者，生命中的许多年日都花在寻得一处好地上。据说有一处“风水宝地”，“结穴”在深潭之下，龙口或八百年一开，当那时候会有五彩的锦被浮现于激流中，于是就有人抱着祖先的骨骼在旁边等待；更有甚者碰巧遇见“锦被”浮上来时自己就跳下去，叫做“生葬”，这种把活人埋入风水宝地中，乡人传言，因有血祭，其后人必定发旺非常。

　　旧时我乡有一个放牛娃，家中贫困去给人当雇工，那户人家“供养”了一个风水先生，日日好酒好肉，近三年时间过去了，这个风水先生还没有把好地指教这家人。时间长了这家主人有点不耐烦了，一日恰巧有一只鸡掉入粪坑中死了，女主人就用这鸡给风水先生摆上，当吃饭时，风水先生的筷子正要伸向鸡肉，放牛娃就踢他一下，如是者三，风水先生就不再吃这鸡肉了。饭后，风水先生知道了实事，就对放牛娃说：“我本想近日就将一处好地告诉这家人，看来他们不配得，孩子，你家有先人的骨骼尚未安葬吗？”放牛娃就得了那风水宝地，此后放牛娃的后代果然成了旺族。至于放牛娃的后代的兴旺与风水的关系实在不足信，这里估且记下作为一个备忘。

　　还有一个凄美的故事，有一李姓人家寻得一处山形似虎的“风水宝地”，风水先生说这是一处大凶大吉之地，而刚好安葬的日子又与这家的独生子的婚期选在同一天。当这家儿子婚礼毕，新郎新娘入洞房，风水先生交代，不管有什么动静都不可出来。于是大伙就上山安葬去了。正当对面山上鞭炮响起，新郎不顾新娘劝阻开门观看，这时一只老虎从窗下扑来，把新郎叨走了，当对面山上安葬完毕，鞭炮声划破漆黑的夜空时，风水先生开始大声“喝龙”（指一种安葬时的仪式，是风水先生给死者的后代大声祝福）时，新郎从虎口中淌下的血迹一路滴上山路。

　　所幸的是这个新婚初夜即成寡妇的新娘居然怀孕了，她的后代生养极其众多。由于中国人历来有对阳刚之气的崇拜，而虎者阳刚之首也，因此当我的表嫂在超生数胎仍生不出男孩时，我舅舅曾带她去拜那个“虎墓”。

　　有凄美中带着残忍的故事是这样的，有叶姓大户人家有六兄弟，寻得六处坟山，其中有一处类似螃蟹，风水最好。据说这个坟地前要是有一条河流流过，蟹得活水的话，就会出天子的。兄弟六人约定：“先死的人先挑坟地。”最小的那个兄弟心中作难：“我可能最后死，到时岂不剩下最不好的坟地了么？”于是他吞金自杀了，死在其余五个哥哥之先，当然他的遗嘱是：“按约定，我死后要埋葬在那个螃蟹坟地里！”我见过那个翠竹古柏掩蔽下的古坟，曾经羡慕过那个“勇敢”的古人，但现在，我替他悲叹！

　　我们的苦难深重而无形的中国！一代代幽暗中自戕的生命啊！该有一支什么样的挽歌为你响起！